“现在下单的话,至少要等一个半小时。”记者推门进店还未及开口,店员便匆匆撂下一句,旋即转身继续手头的活计。柜台上,码放着数十杯刚刚制作完成的饮料。另一名店员麻利地撑开一个又一个纸袋,将饮料逐一打包。她身后的沙发上,纸袋排了一溜。这些饮料几乎无一例外,都将被送至正在横店拍戏的各个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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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店的忙,折射的是整个横店的忙;横店的忙,折射的是整个影视产业的忙。作为长三角最重要的影视拍摄基地之一,浙江东阳市下辖的横店镇素来被视作行业晴雨表和风向标。今年以来,国内影视产业加速回暖,横店也随之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据统计,今年上半年横店接待剧组数量已达2022年接待总量的76%。进入8月后,横店有在拍剧组52个,筹备剧组50个。
市场也在呼应着产业的复苏。电影方面,经历了春节档的火爆后,在海外大片普遍表现乏力的大背景下,国产电影领衔的暑期档表现抢眼,7月票房超过120亿元,创下历史新高。剧集方面,不仅有《狂飙》引发全民追剧热潮,此后又涌现了《三体》《漫长的季节》等一批口碑佳作,上半年全网剧集正片有效播放量达1500亿。
盛况之下,一系列围绕技术产生的变化,也正在这个造梦行业中逐步酝酿或是已然发生:新技术的普及创造了新风口,引来了新玩家,同时也带出了新思考。曾经狂热的资本则亮出了新态度,让“降本增效”成为行业新的关键词。如何面对变化乃至拥抱变化,长三角影视产业正在试图寻找答案。
推开那扇“落地窗”
横店影视文化产业园1号摄影棚里空空荡荡。摄影机正对着的,只有一块高达10米的大型LED屏幕。
弧形的屏幕倏然点亮,随即出现一大片夕阳下的旷野。橘红色的天空下,是被染成一片金黄的树木与草地。一条溪流蜿蜒曲折,似乎能够无限延伸至那遥远的地平线。朱骥明操作起摄影机,屏幕中的景色随着镜头的推拉摇移一道移动。摄影棚里依旧空空荡荡,但摄影机取景器里呈现的画面已经颇具诗意。
“这块屏幕,就像是一扇通向异世界的落地窗。”朱骥明说。他是杭州时光坐标影视传媒股份有限公司的技术总监。他此番来横店,是为了对公司新近接手的虚拟拍摄项目进行测试。用作测试的这个摄影棚,则是由时光坐标与横店影视城联合打造的。
虚拟拍摄,是国内影视产业近年来的一大热词。这一技术简单来说,就是在巨型LED屏幕上投射高精度预制场景素材,通过与演员现场表演和实物置景结合,生成完全位于镜头内的最终图像画面。事实上,虚拟拍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新技术。早在1999年,好莱坞科幻电影《黑客帝国》就首度尝试性地运用了该技术。此后对全球电影工业产生深远影响的《阿凡达》,则被普遍视作虚拟拍摄的里程碑作品。
今年贺岁档,郭帆执导的国产科幻大片《流浪地球2》成为虚拟拍摄的成功案例。影片正式开拍前,在棚内经过了近90天的虚拟拍摄,最后剪出一部约2.5个小时的预演片,多次调整修改后,才正式启动演员入场拍摄。此外,《开端》《法医秦明》等多部国产剧集和综艺也运用了该技术,然而行业整体渗透率仍然处于早期阶段。
当前的低渗透率意味着未来的发展潜力。对于产业新动向,“东方好莱坞”横店自然有感知。2018年,横店启动总投资30亿元的影视文化产业园项目建设。这个项目占地1023亩,总计将建设29座高科技摄影棚,目前正陆续建成并投入使用。其中,3号棚单体面积达1.2万平方米,系全球最大摄影棚。横店影视文化产业园相关负责人周丰来表示,未来还将有更多摄影棚效法1号棚,引入虚拟拍摄技术。
周丰来直言,棚内拍摄在横店将会是大势所趋。一方面,土地资源不可再生,即使是在以实景闻名的横店,可供拍摄的场地亦不可能无限制拓展;另一方面,既有的古装实景场地已经日渐无法完全满足新的拍摄需求,尤其是面对近年来大热的科幻和玄幻题材,明显力不从心。
横店之外,浙江德清与江苏无锡也都在今年推开了“落地窗”。
今年3月,以博采传媒虚拟数字化制片工场项目落地为契机,德清正式官宣在康乾街道启动建设莫干山AI影视城。目前,总投资达1亿美元的博采项目已经结顶,未来将建成总计5座设有大型LED拍摄屏的摄影棚。6月,国内目前最大的电影级巨幕LED拍摄屏在无锡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点亮。这块弧长44米、高10米、直径23米的“超级大屏”一跃成为园区核心硬件,为其5G智慧虚拟摄影联合实验室提供支撑。值得一提的是,与横店合作打造“大屏”的时光坐标,亦是无锡数字电影产业园入驻企业。
新技术杀死老手艺?
对于缺乏相关产业积累,但又有意在影视行业有所作为的城市,虚拟拍摄的确不失为一条实现从无到有甚至弯道超车的可行路径。不过就目前来看,这还不足以撼动横店在长三角地区影视行业的“一哥”地位。
浙江博采虚拟电影制片有限公司项目主管陈鹏表示,横店的影视产业因大规模实景而兴,但是真正让横店能够始终在国内影视行业中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的关键,还是产业链上各要素的高度集聚。在这一点上,横店常年积累下的优势无可比拟。另一方面,虚拟拍摄在国内影视产业中,现阶段仍然只能算作一项“做加法”的技术,并不可能大规模取代传统的实景实拍或是绿幕技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几种拍摄方式仍将共存并互相穿插。
“只能说带来了一些技术变革,但还称不上是技术革命。”陈鹏如是总结。
刘凡铭向记者展示了几张片场照,那是他的团队最近完成的“作品”,其中既有魔幻神宫,又有空灵仙境:“都是在摄影棚里搭出来的实物置景。前一阵子两个大项目并行,我这里出动了700多名施工人员。”
刘凡铭供职的东阳市汇鑫义影视道具租赁有限公司,是国内影视道具服务行业老牌企业,在横店也颇有名气。小到锅碗瓢盆,大到亭台楼阁,影视剧中出现的实物道具和置景,都在汇鑫义的经营范围中。刘凡铭说:“只要是片场里看得见、摸得着的,我们都造。”
“虚拟拍摄也需要实物进行配合,再大的LED屏都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在刘凡铭看来,虚拟拍摄技术对于道具和置景行业影响有限。这一技术未来的大规模应用,的确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对实物道具和置景的需求,但是这个行业永远不可能退出历史舞台:“你再怎么虚拟,总不见得连演员坐的椅子、面前摆的桌子都‘虚拟’出来吧?”
朱骥明则认为,不能简单地将虚拟拍摄和降低成本画上等号。他指出,影视剧制作是一项庞大的系统性工程,其成本的计算亦相应应该综合考量。讨论某个单独环节的成本并无意义,站在片方的角度,选择实景实拍还是虚拟拍摄,往往不是一道简单判断“哪个更便宜”的选择题,还涉及摄制团队转场、演员档期协调等多方面因素。
“影视剧制作对于技术的选择,不存在‘买新不买旧’这一说。老手艺并不是全无用武之地,根据实际需求选择合适的拍摄手段始终是行业内的信条。”朱骥明说。
当降本增效成为高频词
和制造业一样,影视产业对于成本和效率同样有着天然的追求。这种追求,也催生出了一系列技术的进步与迭代。1927年,美国电影《爵士歌王》上映,电影自此进入有声时代。殊不知,有声技术是当时影片的制片方华纳兄弟公司出于节省现场配乐乐队成本的考虑才被投入应用的。
随着资本的狂热逐渐退潮,以及过去3年疫情带来的阵痛,国内影视行业如今正变得愈加审慎。在横店,“降本增效”是影视行业从业者口中的高频词。实现降本增效的关键,再一次指向了技术。
浙江东阳九霄影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车间里,数台机械臂上下旋转翻飞,雕琢着面前的泡沫塑料。企业负责人宫德营告诉记者,这些大块的泡沫塑料最终将被雕刻成一块块足以乱真的假山石,出现在未来的某部影视剧中。
电影美工出身的宫德营在横店摸爬滚打了20多年,专攻影视剧实物置景。但是,这位曾经的匠人创办的公司,如今则更像是一个自动化工厂。坐在利用数字雕刻技术制成的仿古石凳上,宫德营掰着手指头向记者细数自己手头的家当:机械臂20台、雕刻机20台、3D打印机8台、扫描仪2台、UV喷绘机3台……
最近这些年,宫德营则更专注于一件事:机器换人。无论是机械臂数字雕刻还是3D打印,甚至是应用于前期环节的3D扫描,其所替代的正是传统影视道具置景行业的大量手工操作:“雕刻是门手艺,考验的是熟练度和技巧;数字雕刻和3D打印则是门技术,考验的是有没有足够的电费来维持机器运转。”
机械臂固然没有匠人精神,但是能够不吃不喝全年无休地运转。在宫德营的道具流水线上,一系列新技术的引入,无一不是为了在提升产品精度和生产效率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降低人力成本。宫德营认为,这种机械化大生产的模式,是影视产业所谓“降本增效”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行业未来的发展趋势。
然而,与降本增效相对应的,是影视剧观众愈加挑剔的口味。刘凡铭表示,在经历了过去几年影视产业的迅猛发展后,观众的审美水平也水涨船高,对于影视剧的制作水平也有了更高的要求。“一眼假”的道具和置景,如今已不再被观众所包容。另一方面,技术本身也在倒逼行业。面对清晰度越来越高的摄影器材,要做出“经得住镜头细拍”的道具,难度也变得越来越高。
“从来就没有所谓‘不计成本’的片子,今时今日更是如此。投资方对于降本增效的理解,就是花1元钱,得到1.2元的效果。”刘凡铭说,如此大背景下,行业也不可避免地日渐“卷”了起来。如何在降本与增效之间寻找到微妙的平衡点,是行业内所有人都在思考的问题。
机器换人,人怎么办?
机器换人,人怎么办?这个问题最近一次被广泛讨论,是去年末ChatGPT横空出世的时候,最近一次,则是在影视行业。
就在国内影视市场频传捷报的时候,美国好莱坞的编剧与演员双重大罢工已经持续百余日,导致这座“梦工厂”彻底停摆。引燃这场规模史无前例大罢工的一大重要导火索,正是人工智能技术在影视行业的实际运用,让演员们感知到了可能将要面临的生存危机。
好莱坞演员工会提出的诉求之一,是要求限制人工智能代替演员。工会发布的声明中提到,好莱坞的制片企业联盟曾提议,为群众演员支付一天的片酬,来扫描该演员的表情、肢体、动作,从而将演员的数字形象变为自家数字资产。由于好莱坞制片企业普遍倾向于自主对数字形象进行训练,而演员则担心自己的数字分身未来可能彻底在大银幕上取代自己,矛盾就此产生。
对于好莱坞同行们的担忧,活跃在横店的“横漂”们也有各自不同的看法。
65岁的老演员张勇民是科班出身,在横店待了整整10年。这几年,在拍戏之余,他还兼职为年轻一辈“横漂”上课,讲授基础的演艺技巧。虽然自己接的戏与虚拟拍摄等影视行业的新技术交集并不多,但是张勇民对于科技话题倒是一直颇感兴趣:“好莱坞那帮人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的技术进步得太快了。如果人工智能演员真的出现,那对于真人演员可谓降维打击。”
张勇民认为,对于导演,经过充分训练的人工智能演员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存在。因为他们不仅能够不折不扣地执行导演的指令和意图,在表情、情绪、动作的展现上也不会受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可以毫无保留地表演。
在评价演员时,人们常会夸赞“可塑性”强。而如若有朝一日真的有人工智能演员出现,他们的“可塑性”则是无限的。张勇民说:“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举手投降,转行拉倒。”
22岁的邓雅文相对乐观。她认为近年来国产影视剧中已经开始初步应用的“AI换脸”,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被视作演员行业“机器换人”的雏形。未来如若大规模引入人工智能技术,反而更能体现明星演员的价值与不可替代性。只要演员自身的业务水平过硬,能够得到观众的认可,演员就不会被轻易替代。相反,人工智能演员的出现反倒可能成为行业“鲇鱼”,加速优胜劣汰。
朱骥明则认为,现在讨论“AI换人”还为时过早。近年来元宇宙概念大热,进而带火数字虚拟人。然而这些虚拟人大多未能突破技术局限,更遑论在影视剧中与真人对戏。至于一直致力于“机器换人”的宫德营,也坦言道具和置景行业始终少不了人的参与。即使实际生产可以由机器代劳,设计始终要仰赖人的灵感和审美。
刘凡铭的话最为直白:“相比机器换人带来的压力,还是眼下越来越‘卷’的同行们给我的压力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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